言临

【奈因奈】往日吹醒

李漠北:

※短篇完结,字数1w4+,原作背景下(日常+伪正剧)后续


※骑士姬过去式、韵子单箭头、蕾姆丽娜单箭头出没,角色OCC预警


※延续了《日食》的赌棋模式,除此之外两篇没有任何关系


※撒糖为主,有玻璃渣,后半部分剧情失控,我流放飞,审慎阅读


 


 


>>> 


 


-00-


 


这是界塚伊奈帆离开后的第十五天,斯雷因•特洛耶特在日记中写下:


“一切照旧,平静安稳。”


 


>>> 


 


往日吹醒






 


 -01-


 


伊奈帆看了眼腕表,十二点四十五分。机械指针哒哒地迈步,太阳般计时精准。雨后潮湿的风卷了卷墙上的日历,摇了摇盆栽的枝叶。在满室颤动的沙沙声里他阖了阖眼,感慨自己的心思比秒针的碎步更为琐细。


今天比往日早到一刻钟,斯雷因本应在午睡,此时却在为热带鱼喂食。在树影庇荫的角落里,他凝神观察着水底几尾鲜艳的鱼苗将气泡一点点咬碎,倏尔尾鳍漾动,轻吻着深绿的水草。


伊奈帆坐在了藤椅上,遮去了筛漏的日光。斯雷因侧过头来,浸在在暗影中的眼瞳也是一汪深绿:


“这是甜点?”他擦去手上的水渍,看着伊奈帆略带薄茧的手指拆开纸盒。自制的柠檬蛋糕外形精致小巧,细腻的清甜抚弄着他的嗅觉,像是轻盈的羽毛。


“你还会留下几天?”


“三天。你呢?”


“七天。”伊奈帆低垂着眼,绵软的蛋糕仅凭澄黄的色泽便令味蕾记起浓郁的滋味。熟识的甘甜,熟识的柔和,一成不变,却又回味无穷。


夏季的微风细细吹拂,树叶悠悠飘落,花香盈盈浮起。


“其实你住在这里很好。”他的目光进退几步,虚虚落在青翠的盆栽上:“读书,散步、养鱼、种花,起居便利,无人打搅,平静安稳。”


他的视线挪了半寸,太阳默然中移了几分,斯雷因正尝着蛋糕,唇舌细细地品味着,在他眼里印下镀光的侧脸。


“即便搬去了疗养设施,大体也是这样的生活,不过是平日里少些警卫。”


“读书,散步、养鱼、种花,起居便利,无人打搅,平静安稳。”斯雷因掀了下眼帘,他慢条斯理地吮吸着奶油,眼神讳莫如深,语气却轻轻淡淡:


“平静安稳就好。”


橙色的勺子剜下一层一层的白,他吃下最后一口,松松地靠在墙边。余光里,伊奈帆正习惯性地划线,估量着怎样切分蛋糕较为匀称。


午后的困倦涌上额角,他揉了下眉心,微微有些睡意。一阵猛烈的夏风匆匆闯进了囚室,窸窸窣窣一阵乱翻,纸页哗啦的惊叫搅碎了浅浅的梦境。斯雷因眉梢微动,逡巡不定的神识漾动着尾鳍,水波浮沉间他眯细了眼,端走了伊奈帆七零八落的蛋糕。


“今天忘了撕日历,帮我把昨天那页撕掉。”


他细长的手指向窗边点了点,指尖险险避开某人唇边的黄黄白白。伊奈帆咬着勺子,扯着被雨水打湿的日历纸,视线扫过数字时匆匆站停了。他嘴里含混不清:“六年。”


“从你入狱开始,直到今天,整整六年。”


“六年。”命运的笑声轻轻一吹,已逝的岁月便潦草四散了。斯雷因在吹散往日的风中醒来,字句从嘴里滚过一圈,咀嚼不出甘苦。监狱是方孤岛,时间的细绳被勾得松垮。一个月、六个月、一年、六年……数字是单纯的符码,不再是光阴的刻度。一或是六,像是金鱼或热带鱼,都只是观赏鱼罢了。


他的指节一下一下敲着鱼缸,是思考时不自知的习惯动作。鱼苗三三两两地游来,似要争食。他有些好笑地收回手,盛起了某人切好的蛋糕,慢慢地送进嘴里。


“六年的滋味。”他唇边沾着奶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这是他们在监狱里共进的最后一餐。


 




 


-02-


 


这是他们在监狱里共进的第一餐。


桌上倒着三三两两的棋子,是鏖战后的残兵败将。伊奈帆带着薄茧的手指小心地打开餐盒,在警卫戒备的目光里将餐具按在桌上。他屈起的手肘微微前递,泛着冷光的刀叉在黑亮的桌上借力滑动,冻土般的沉默被金属的低鸣割裂了。坚硬的音节扬起又落下,像四溅的冰雪,在彼此的眼中戳出月面般的孔洞。


斯雷因接下餐具,像是接过敌人递来的手枪。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如同决斗前的示意。时间在凛冽的敌意前匆匆后退,退回了极寒的西伯利亚,他们雪亮的眼中凝着昨日的血。两人将手伸向了各自的餐具,刀叉碰撞的声音激起锋锐的鸣响,如同子弹上膛。一触即发的战局前,两人间的气氛阴沉着,彤云密布,却下不起雪。


同生死相搏的宿敌共进晚餐是一场尴尬的闹剧。在命运的窃笑声里,一言不发的两人格外滑稽。自己的怨忿,对方的盘算,彼此的心绪……林林总总惹人厌烦。斯雷因的餐刀一下一下地割开牛排,斯文之至地掩盖了暗涌的怒火。


善意也好敌意也罢,喜悦也好厌烦也罢……对方泰然自若的神态举止令他无从揣度。伊奈帆叉着牛排送到嘴边。然而对方能来进餐便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已有转机。


从战到和,他们在变更的幕景中变更了扮演的角色,用各异的举止粉饰着各异的心机。浓重的硝烟味败坏了胃口,精致的餐点变得难以下咽。食之无味的伊奈帆浅浅地抿了一口橙汁,不动声色的掠过斯雷因平静的眉眼。


 “听说你最近睡眠不好,总是夜半醒来,静坐到天亮。”


“因为做梦。”


 “什么梦?”


“杀人的梦。”


伊奈帆暗红的双瞳像是沾血的枪口,他阖了下眼,准星偏了偏,避开了敌人溃烂的旧伤。


 “刚刚那局棋你输了,遵照赌约,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他的嗓音里无甚硝烟气味,一记空枪里掺着极淡的善意。


 “讲一下你和女王陛下的初见吧。”


斯雷因眼中的阴翳厚了几寸,像是暴雪前沉闷的天空。一片寂静里,他见到另一颗星球上摇碎的黑暗,那是童年时星际航程后意识陷入的凝黑沼泽,无声且闭塞。他窒息般吐着气,记忆的河流没了顶,神识朦胧间淡淡的温柔从伊奈帆的眼中流泻,像是金发少女往日倾注的脉脉凝视,在冰冷的水下聚拢成光。


“那是光,”斯雷因捏着餐刀的指节松了松,枪口垂下了:


“我见到了光。”


童年时奔赴异乡的颠簸是场未曾醒来的噩梦。从地球到火星,从月球到地球,在炮火、阴谋、权色的浓黑海潮里,他被命运的巨浪推搡着漂泊,夜航路远,不见群星。他曾见到过海上灯塔的微光——在狼狈地跌进薇瑟帝国的刹那,他邂逅了毕生的憧憬,如同命定。金色的少女赐予了他第二次生命,翠绿的眼瞳像是春日里苏生的新草,让他回忆起宽厚温和的母星。她披着光,沥沥消融了黑暗的雪水,赠与他的灵魂一季料峭的春天。


他记得初遇时那双包容着森罗万象的眼瞳,她的眼中繁星闪烁,凝结了人类的全部愿景:纯洁、和平、博爱……无数空洞的辞藻归结为质朴的情感——那是善意,是他贫瘠的人生里寥寥可数的细嫩萌芽,在少女清亮的双眸里郁郁葱葱,长出翠绿的枝叶。


往日的余灰被时光的笑声吹起,少女的笑靥飘散了,留下了敌人陌生而英俊的脸。面对他的戒备森严,伊奈帆深深的眼瞳里却全无敌意的荆棘,寡言的沃土上花开瓣绽,一簇浅红试探着吐露馨香,如同友善的示好。


“不过是飞行器降落时坠入了皇宫而已,女王陛下救起了受伤的我,像是救起了一只来自地球的飞鸟。”


斯雷因放下了餐刀,声音似是叹息。


“这不是个漫长得足以消夏的故事。”


他这样说着,粗略地讲起两人的初遇。在一次次非黑即白的对弈里,他讲了一段又一段简短的故事,断断续续地讲了六年。用餐、读书、闲聊、喝茶……敌意在不温不火的光阴里日渐熬碎,抖抖衣襟,便随风而去。在伊奈帆眼中,斯雷因像是林间的树木,长势缓慢,微不可察。波澜不惊的日日月月里,他分辨不出某人是否有所改变,与往日相仿的泰然神色是幽深的湖,喜怒哀乐静水流深。他因此而心怀隐忧,却也不得不默然以对,直到在某年冬日的傍晚,彻底掌握了国际象棋的斯雷因第一次击败了他。他的敌人神情一如既往的恬淡,并未流露出半分喜悦,只是凝神思索了片刻,继而推了推纸盒,抛下一句“我们先吃蛋糕。”


在寒冬的暮色里,他们抛下杀人的棋子,洗净了硝烟气味,共用着餐后的甜点。斯雷因慢条斯理地剜着蛋糕,小口地咬着,含混不清地提议:


“我们继续赌局吧。”


——他会提什么要求呢?


伊奈帆用叉子在奶油上习惯性地画着线,时间和记忆被刻痕均匀地平分。


——他会勒令他不要再来、揭开他回忆里的旧伤、询问女王陛下的近况?他要求独处、绝食,或是寻死?琐细的日常,太轻太轻。六个月的光阴手掌单薄,不足以抚平十六年厚重的褶皱。然而在往日积压的阴翳里,却有一句话雪花般飘落了。


“为我带一盆植物吧。”


他的语气轻轻淡淡,似是在破碎满地的新伤旧仇里,掸去了往日的浮灰,拾起了一片平静安稳。


“我喜欢绿叶的植物。”


澄黄的柠檬糖浆安抚着他的唇齿,浓郁的香甜令味蕾格外满足。伊奈帆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怎么了?”


 “六个月的滋味。”他含着橙色的勺子,唇边沾着奶油。


余光里,他瞥见了墙上的日历。浓黑的印刷字迹笑吟吟地提醒今天恰巧是他们相处的第六个月整。


时间的路,平静安稳。


 


 


 


-03-


 


伊奈帆站在空荡荡的囚室里,像是回到了搬空的家。斯雷因正小心翼翼地捞出热带鱼放进半水的桶里,再将鱼缸仔细擦干,递给警卫。时至傍晚,暑气消退,林中凉风四起,在幽微的虫鸣里,他松松挽起衬衫袖口,取下簌簌作响的日历。泛着潮意的纸页上铅黑的墨印斜睨着,笑他时日无几。


今天是他们相处的第六年零三天,距伊奈帆离开新芦原市仅剩四日。而他也即将离开监狱,搬去环境宽松的疗养设施。斯雷因将日历递给对方,回过身取下架上的书。他顺手理了下额前垂落的金发,眼眶下方露出了失眠落下的一笔青色。


“你最近又是睡不安稳?”


“因为做梦。”


“杀人的梦?”


“杀人的梦。”


冷冽的对话像是弹错的音符,断续地跃动了六年,不时打断两人的合奏。如今再穿耳而过,因习以为常而无甚意味。六年间,他做了无数杀人的梦,或许这是一场梦中梦,只是他从未醒来。枪下的死者不计其数,男人女人、老人孩童……他是一场公平的灾难,不分敌友地终结着生命,直到两星间只余他一人的呼吸声。他有着日渐清晰的预感——当一地死寂统治万物的刹那,便是梦醒的时刻。


 “下盘棋吧。输了就讲讲你的梦境。”


黑黑白白的棋盘出现在他疲倦的目光里,还有伊奈帆挽得整齐的袖口。


 “不必了,收起来吧。”


沉默了片刻,斯雷因拒绝了他的提议:


“无论下多少局棋,技艺如何精湛,总会有输有赢。既然注定会输,那么先提前履行赌约也无所谓。更何况不过是讲讲梦境,说给你听也无妨——”


在伊奈帆讶异的眼神里,一向神色淡然的他露出了得胜般的微笑:


“就当是你欠下了一场胜利。”


在狭小的囚室里,他最后一次打量这方掩埋了满身骂名的坟墓,青色的眼珠最终锁在了那本日历上,它躺在透明的整理箱里,像是一段被收起的未来。


“这是个以杀戮改写悲剧的妄想——在梦里我摆脱了命运的桎梏,却未能得偿所愿,而是陷入了自相矛盾的痛苦中。一切都不必当真,且听且忘吧,就当是听一段滑稽的故事。”


他将梦境的边角悉数折叠,留下一把枯枝般的脉络:


“在昨夜的梦里,时间正值地火战争末期,那时我与两位公主殿下决裂,成为了薇瑟帝国实质的主宰者。”


“然而身负重任的我却私自去追捕一名逃犯。作为薇瑟帝国的子民,他犯下了叛国重罪。他协助扎兹巴鲁姆伯爵杀死了艾瑟伊拉姆公主,随后暗中驾驶着火星机体投奔了地球。”


他吐出的音节松松散落,坠入听者眼瞳的深水中,拖出缠着白色泡沫的弧线。


 “他的名字叫做斯雷因•特洛耶特。”


“他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我——因知悉自己将走上绝路而决计自救。我没有驾驶塔尔西斯,仅仅佩戴了一支转轮手枪,在地球大雨滂沱的空城里追上了重伤倒地的他。我将枪口对准他的眉心,手臂没有半分颤抖。然而在扣动扳机的刹那,我却犹豫了。”


“你没有开枪?”


“我没有开枪。”


他的字句泛着暴雨的潮意,夜风卷不起浸水的尾音,“我并非不敢将他开枪击毙,只是不由得去思索他究竟是怎样的我。”


“你认为他懦弱吗?”


伊奈帆眼中的暗红溶进了梦里的流窜的血色:


“他杀死了毕生所爱,背叛了第二祖国,挣脱了全部的束缚,只求余生尚未可知的安稳。你认为他懦弱吗?”


“并不懦弱。”


“你认为他自私吗?”


斯雷因碧色的眼珠错开些许,与伊奈帆探询的视线堪堪擦肩而过。他的目光摩挲着梦里那张沾满雨水与尘埃的脸,想要小心地拭去浮在眼中的绝望与哀怜,却扯动了旧伤,一行混着污泥的泪水从抽动的眼角滚落下来。


 “我不清楚。”斯雷因的声音突然失了重量,被涌进的夜风吹散了。


“我不清楚。”


 


 


 


-04-


 


雨水像是自杀,狠狠地撞向窄窗,湿漉漉的尸骸滚动着,前赴后继地粉身碎骨。从水痕的缝隙里,伊奈帆打量着街道,钢筋铁骨的都市丛林在破碎的水珠里模糊成雾气蒙蒙的灰色,像是那句话里散不开的阴翳:


“我不清楚。”斯雷因轻描淡写地笑着:


“但是我知道在明日的梦里,我们会再次相遇,直到一方扣下扳机。”


时间是午间十二点整,悦耳的钢琴声如溪流般潺潺响起。伊奈帆回过神来,继续用刀叉均匀地切分牛排。在西餐厅低柔的音乐里,他和韵子正共进午餐。两人不是情侣,也并非知己,是多年的青梅竹马,在温暖的灯光下闲话家常。


“莱艾回了火星、加姆去了加拿大,还有三天你和雪姐也要离开了,留在后方的只剩我一人。”韵子竭力令自己的声音轻快些许:“本该亲自在家里做饭为你们饯行的,但是近期军部的工作实在太忙,只能抽出今天中午的空闲时间约你们见面,然而雪姐却没有时间……” 她的声音很低:“抱歉了,不能和你们同去。”


听到她愧疚的致歉,伊奈帆摇了摇头,放下了刀叉:“韵子,你不必道歉。前方也好,后方也罢,都是危机四伏的险境。战争并非永远意味着凶险,在军部处理战时机密的你同样立于风口浪尖。”


 “‘战争’二字并非意味着凶险,而是其本身就是凶险。经地火战争后你声名大噪,无往不胜的战争英雄是令敌人坐卧不安的眼中钉,本来你的处境便岌岌可危,更何况上级的安排——”韵子咬着嘴唇:“相关的文件我看过了。他们是想让你充当吸引叛军兵力的诱饵,他们真的是……”


“不过是镇压叛变的轨道骑士而已,确实不需要派遣大规模的作战部队。”伊奈帆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对于可能遭遇的惨败他心知肚明,却还是安慰着她:“火星方面未曾放弃和谈,此次出兵只是做两手准备。双方并未宣战,一切仍尚有转机。”


在世纪战犯入狱后的第六年,女王陛下推动的两星能源共享政策暴露出全部弊病。因地球方面Aldnoah能源设施基本普及,薇瑟帝国在两星贸易间渐渐处于劣势,交换而来的物资无法满足贵族日益膨胀的胃口。部分轨道骑士发动叛变,声称库兰卡恩亲王挟持了女王陛下,主导了政局走向,如同六年前某位可耻的弄权者一样,将薇瑟皇族当做傀儡,篡取帝国的权柄,以实现自己的野心。


如此局势下,所谓和谈,不过是拙劣的缓兵之计,战火重燃在所难免。对于无利可图的战争,地球方面无意浪费人力物力。指挥官一职成了烫手山芋,被推给了资历尚浅的界塚伊奈帆。


这不是必输的战役。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反击战正是他的拿手好戏。若是时光倒退六年,面对毫无胜算的战局他会紧张,但不会胆怯。而如今的他却是对炮火感到恐惧。越是了解死亡、了解失败,便越是知悉昔日种种不过是侥幸而已。或许这次、下次、下下次……任何一次的离开都可能是一去不回。这是他六年后才看清的真相,死神一直站在他的对面,玩笑般地举起仅填了一发子弹的转轮手枪,同他做着俄罗斯转盘游戏。一枪、两枪、三枪……只要他继续同死神较量下去,被敌人射杀不过是命定的结局。


他是将死之人,终有一日会化为一捧焦土。


“为什么不必道歉?明明是我失约了。在丢卡利翁上,我们这些被卷进战火中的年轻人曾经约定过要并肩作战,”韵子笑容苦涩:“那时战局吃紧,我们在海上航行,夜半失眠,于是三三两两溜到甲板上吹风,却发现大家都在。在漫天繁星的注视下,我们聊起了对未来的憧憬,似乎只有躲进美好的愿景里才能让紧绷的神经松弛片刻。我们一直闲谈到凌晨三点,烦闷的心事都被海风和笑语吹散了。望着西沉的月亮,我们迎着朝霞,约好了要在硝烟里搀扶着前行,一直走向远方的和平。你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每句话他都记得。


伊奈帆望着韵子强忍酸楚的眉眼,意识到这或许是一场生离死别。往日的回忆匆匆吹过,在风声里,他模糊地回想起了自己与斯雷因的某次对弈。那盘棋自己以微弱的优势胜出,赢得甚至令他有些赧然。斯雷因却只是不着波澜地推了推茶壶,说了句“我们先泡茶喝。”


伊奈帆将茶叶放进茶壶,分量不多不少,再将开水注入壶内,动作不疾不徐。蒸腾的白色里,他漫不经心地递出一句“讲讲你和蕾穆丽娜公主的告别。”


斯雷因正摆弄着黑棋,琢磨着这盘近乎平手的败局。胜者的命令伴着茶香和白雾吹着他的发梢,绕进他的耳蜗,不冷不热。他的视线向上挑了挑,看见伊奈帆娴熟地盖回了茶壶盖子,水汽徐徐散开。


“那是地火战争的尾声,女王陛下的停战宣言令我从政坛上跌落。那时我已然决计摧毁月面基地,于是我命人将公主殿下送上飞行器。在分别的刹那,我向殿下行礼,并献上最后的祝福。”


斯雷因放下黑棋,目光在六十四格里逡巡:


“不过真正的告别,却是在此之前。”


女王的停战宣言令他全力整合的军事力量分崩离析,能够仰仗的势力也是所剩无几。然而那位一直被他欺骗与利用的王女摇着轮椅停在他沮丧的视线里,坚定地许诺要永远陪在他身边。温柔而诚挚的深情溶在她眼中的蔚蓝里,她的抚慰泛着暖意,令他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他推着蕾穆丽娜公主的轮椅,陪她在月面基地里漫步。在命定的败北前,他感到了久违的平静。窗外燃着无声的战火,机甲陨落时迸发的闪光照亮了凝黑的宇宙。少女的眼中浮着纯粹的赞叹,她笑着说起他曾讲述过的地球上的烟火,盛放于夏日海边的祭典中。在无垠的夜空与浩瀚的海洋间,斑斓的光芒与游人一同绽开笑脸。而他则是默数着离别的钟声,一顿一顿,递出腼腆的微笑,轻声说自己忘记了。


在他状似真诚的微笑里,少女的眼神黯淡了片刻。


“怎么会忘记呢?她的雀跃,我的许诺,她赐予的宽容的爱意,我敬献的残缺的忠诚……将珍贵的回忆聚拢,两厢拼凑,便是一份完整无缺的温柔。”


“然而斯雷因•特洛耶特,只是一名骗子、一介懦夫,在理想覆灭的时刻,他决计躲进死亡的巢穴来逃避野心落幕后的一地惨淡,留下柔弱的她在宇宙中孤苦地飘零。他无德无能,却有幸被她青睐。面对她的深情厚爱,一贫如洗的他无以为报。让有去无回的他竭力抹去些温柔的痕迹,粉饰以薄情和冷漠以求替她治疗伤口,便是这名逃兵能做的微不足道的补偿。”


斯雷因碧绿的眼中里浮着往事的余灰,视线不冷不热,平稳的落在光年之外:


“既然早已是个卑劣的骗子,那么彻头彻尾地欺骗就好。温柔的残忍或是残忍的温柔,大体便是我唯一能献上的拙劣回礼。”


他记得,一直记得,只是此时此刻,他最好说不记得。


 


“不记得了。”


伊奈帆合着记忆里的声音做出口型,猜测着斯雷因对公主吐出的字句是流畅还是生涩。或许只是同自己一般,尾音低沉,缓缓收束,藏起了些微的苦意。


不记得吗,怎么会不记得?


居住的街边年年攀高的树木,常去的书店日渐斑驳的招牌,谁对着年级榜单露出过不服输的神情,谁咚咚地扣门请他去家中吃饭……他们共度的时光是黑白回忆里的嫩芽,在丑陋的战争里开出了彩色的花。点点滴滴、字字句句,他一直小心呵护,妥帖珍藏。


其实他全部都记得,只是此时此刻,他最好说不记得。


 


“不记得了,轻飘飘的一句,也是对公主殿下的祝福。”斯雷因的吹着微烫的茶水,雾气散去,露出他云淡风轻的神色:


“希望未来若是有人提起我,她能真心地说一句不记得。一个将死之人的留下的些许温情,忘记就好。”


 


伊奈帆看着韵子眼中霎时黯淡的光亮,端起了手边的高脚杯。他抿着红酒,一口一口,和往事郑重诀别。


有些温情,忘记最好。


 


 


 


-05-


 


从市中心的餐厅到偏僻的疗养设施,开车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伊奈帆提着食材按响了门铃,十分钟后终于有人开门。他惊讶地望着系着围裙的斯雷因,淡淡的焦味随着雨后潮湿的风钻进了鼻腔。


“我在学做玉子烧,但是不太成功。”斯雷因的字音咬得很轻。他若无其事地接过袋子,蹙了蹙眉:“怎么这么沉?”


伊奈帆解着鞋带,揣测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是不是故作轻松。他没多话,丢下一句“小心提着”便匆匆扎进厨房。油烟味不浓,平底锅没坏,鸡蛋焦了一半。他松了口气,将烧焦的部分倒掉,转过身时斯雷因正捧着袋子站在身后,在他探询的目光中耸了下肩,眨眼的样子有些无辜。


“这里不是火灾现场,”伊奈帆的眼神在询问他学做饭的缘由,他却故意将话题轻巧带过:“不觉得剩下的一半看起来还不错吗?大概会很好吃。”他手中不停,仔细地将食材取出,轻轻放在案台上。


“难吃。”


伊奈帆面不改色地咀嚼着玉子烧,在对方有些茫然的注视里,他将剩下的全都匆匆送进嘴里:“很难吃,所以你就不要吃了。”


斯雷因挑了挑眼角,手伸进袋子里,摸出了一组刀具。


“这里不缺做菜的刀。”


 “这与我做菜惯用的刀是同一套,它们的颜色让我用着顺手。”


刀的塑料手柄闪着刺目的橙色,斯雷因缩回了手,声音里听不出嫌恶:“你要来教我做菜?”


“我偶尔会来做菜。”伊奈帆绕开了某个字眼,动手拆开刀具:


“还有,这些食材不要放在案台上,要送进冰箱。”


 


 


伊奈帆研究着疗养设施的平面图。两层小楼,附带庭院,位于隔离区,装满了监控和警报,饮食有专人负责。他关了页面,对着角落里的摄像头皱眉。斯雷因回过身,碧绿的眼珠微微向他挪了半分,他便会意地将书递了过去。


伊奈帆看他将书籍分类后整齐地码进书柜,十足地专心。处理起日常的琐事,斯雷因比他更仔细几分。郁郁葱葱的盆栽,五彩斑斓的热带鱼,这些活物被他精心照料,也为他添了些生气。呵护生命是件陌生的事,对军人而言,习惯于掠夺,却从未曾给予。


窗外传来一阵鸟儿的鸣叫,斯雷因停了停,捧着书侧耳细听。


他曾问过对方是否要养只毛羽鲜丽的鸟。那时斯雷因正翻着鸟类图鉴,自己的提议让他的手指顿了顿。他抬起下颌,窗外正有白鸟巡游而过,洒下一串细碎的啁啾。


“不必了。”这只眸色碧绿的笼中鸟平静地移回视线:“听见它们的鸣唱就足够了。”


鸟儿的啁啾,窗上的浮灰,蓝天的颜色,雨水的声音……斯雷因用五感重新辨认着他的母星,像是新生的幼儿。他曾流落至一颗荒凉的死星,掌握了至高的权力。如今他跌进尘埃,有些温情却失而复得。阳光与雨水,蓝天与飞鸟……他揣起这些珍宝,极其认真地活着,似是不想留下遗憾。


“平静安稳就好。”这话他说过多次,神色讳莫如深。


或许应加上“此时此刻”,因为他的语气太轻,在风中仅能停驻片刻。他像是只专注于当下的安稳,哪怕下一秒即将死去。


“根据体检报告显示,斯雷因•特洛耶特的身体状况有些微妙的恶化。将近六年的时间,他一直被关在独立的监禁设施里,没有叛逃的意向,没有不良记录。终身监禁是个不大不小的惩戒,女王陛下也从未放弃过为旧友争取宽松的服刑环境。因此火星方面与我方交涉后决定将他转移到清净的疗养设施进行调养。”


“我可以看他的体检报告吗?”


“根据相关规定,不能。”那人的镜片上反着无机质的冷光: 


“轨道骑士的叛变对两星关系影响极大。叛军与两星政府即将开战,却也一直未曾放弃和谈。至今为止依旧无法得知对方的全部筹码。他们究竟掌握了薇瑟皇族的哪些秘密,这些莫须有的秘密将牵涉到哪些人,一切都尚未可知。”


“所以在此情势下,怎样才算是明智的举措,相信界塚少校能够理解。”


在战争一触即发的关头,某位理应已被枪决的战犯被秘密转移到疗养设施养病。这里布满了监控和警报设备,除了内线通讯其余信号都被屏蔽,没有活人把守也无人泄密,只有少数高级政要知悉其具体方位——以及一个即将离开、不构成威胁的他。


他无从揣测两星政府目的。本能告知他这道命令别有居心,但却无法掌握确凿的证据。


斯雷因被他告知这一消息时,他们刚刚吃完甜点。两人轻松地闲聊几句,气氛正好。他犹疑着准备开口,斯雷因却起身去为盆栽浇水,苍翠的叶子比三天前茂盛些许。他默默地数着叶片,数着腹稿的字数,等斯雷因坐下,再以惯有的冷静陈述着转移住处的命令。斯雷因听后笑着点头,神情与往日别无二致。他望着碧色的眼珠里毫无作伪的泰然,心底有些发冷。


斯雷因与他不同,他对局势有着极其敏锐的洞察力。曾身居高位的前伯爵是位老辣的弄权者,见微知著的本领早已修炼得炉火纯青,近几年更是愈发精进。漩涡般的政局态势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汪浅水。然而在硝烟四起的当下,他却以匪夷所思的平静接受了杀机暗藏的命运。对前因后果不予置评,似是单纯认定这仅仅是去疗养。


他的沉默是圆滑还是怠惰? 


他想起在监狱共进的最后一餐,斯雷因让他撕下六年里的最后一页日历,吃着切好的蛋糕,递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他不由自主地陷进这笑容里,一片灿烂下藏着谜题。他想他掀开了阴暗的谜底——或许斯雷因住进监狱时,就已经料到今日。所以他才珍惜分分秒秒,只求此刻平静安稳。


沾着奶油在阳光里微微上扬的唇角或许是一声道别?他揣摩不透。斯雷因总是将心声一笑带过,举重若轻。


“摆好了,大致收拾整齐了。”斯雷因递给他新沏的茶水,他抿了一口,不凉不热,令他将唇边的难喝二字咽下了。


“那么我先回去了。”茶水见了底,舌根泛着苦:“明天我来给你做晚餐。”


“好,我会通知警卫。”


临走前他看了看墙上的日历,距离出发只剩三天。


时间的路,磕磕绊绊。


 


 


 


-06-


 


斯雷因不安地蜷缩在床上,在梦里跋涉像是失重。同样的街道,同样的城市,同样的血迹……他怕冷地缩了下肩,窗外有雷声滚过。


脚下的城市漂浮在哭声里,流窜的血色染成命运的锈痕。斯雷因•特洛耶特举起手枪,以为自己的手臂没有半分颤抖。


枪口是坏死的独眼,凝黑的缄默后藏匿着血火的喧嚣。他将聒噪的爱憎捏成黄铜弹壳,填进弹巢代替心脏跳动。


倒在雨水中的少年绿瞳幽如萤火,他困惑地端详着枪口,如同持枪者龟缩在子弹里,喜怒积压多年终成杀人的火药,吐不出笑意或哭腔,只能在出膛的刹那击碎失声。


“都结束了。”斯雷因嗓音沙哑,像是风雨中吱呀的木屋:


“亲手谋杀了所信与所爱,一无所有的你成了毫无顾忌的野兽。别再流浪了,该结束了。”


弑君者失焦的目光挪了几寸,单薄的眼帘掀起散乱的讶异:


“有错吗?”他盯着斯雷因在雨中眯细的双眼,像是盯着瓷器上绽开的裂纹:“摧毁命运的陷阱,有错吗?”


“让战争肃清帝国的野心、贵族的贪婪、臣民的贫瘠,有错吗?”


“舍弃无望的梦境,追寻切实的幸福,有错吗?”


雨水掺着血迹蛛网般爬过他的脸颊,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平静得轻蔑:


 “君主的天真懦弱与下仆的自大骄横,让血红的星球焚烧成僵死的灰色。这个末路的帝国嘴脸吝啬,不会施舍给你半分温情。曾经不会,如今不会,也永远不会。所爱与所信——这些握不住的幸福,只是命运蛊惑人心的错觉。”


他的脸上附着轻薄的笑意,像是栖居在黑暗褶皱里的灰尘,挑动下眉眼便会潦草四散。


“贵族的夸夸其谈淹没了异邦人的逆耳忠言。只有站在权色顶端,你我明智的谏言才能让愚蠢的嘈杂平息片刻——只是片刻。你必须依仗战功赫赫的荣光洗刷卑贱无能的耻辱。杀戮恩准你发声,杀戮也是我的语言。你被信仰驱使射杀无辜的敌人,而我用一场谋杀击碎命运的症结。”


“你的忠诚、我的背叛孰优孰劣?无谓优劣。伯爵的信任、公主的垂青,属下的忠诚,只是你在杀戮中赢得的战利品。你用利刃为自己筹谋幸福,守护信念。那么我用子弹替你斩断枷锁,夺回自由,这样有错吗?”


“不回答吗?” 黑色的雨水拍打在枪支上,开出透明的水花,“驳斥也好赞同也罢,讲出你的真心吧。”


斯雷因锁死的唇角在雾气里泛着白。沉默并非他的回答,他只是以沉默拒答。


 “谎言或是许诺,是裹着黄铜外壳的子弹。你轻松自如地掌控着语言的转轮手枪,字字句句正中听者的靶心。你讲起外交辞令时从容流畅、无可挑剔,可是吐露埋藏已久的喜怒却是如鲠在喉。年年月月,不值一提的真心一直缩在小小的弹壳中,被你揣在怀里。这枚子弹你不敢填进弹巢,它是你留给自己的死。只等有朝一日,砰的一声,向世界草草认输。然而此时此刻,我们相遇了——”他抬起手,细长的手指戳了戳自己的眉心:“不打算将它送给我吗?”


“还是说,你依旧要用谎言或是许诺来搪塞自己?”


他们彼此凝望着,天地间唯余大雨的嚎啕声。思维和情感被阴冷的潮气冻结了,斯雷因想扣下扳机,指尖却莫名地发颤。少年看他无声地挣扎着,讽刺地掀起唇角:


“既然如此,那么让我将怀里的这枚子弹送给你吧。”他摸了摸心口,一枚子弹躺进了他的掌心,斑驳的外壳上满是时光的划痕,在蒸腾的水汽中汩汩地流泪。


“漂泊异乡,父亲早逝,寄人篱下……被孤立,被漠视,被虐待……最终选择欺骗、背叛、弑父……神明偶有垂怜,赠你半分温情,你却为了迷途的所信所爱,将它们悉数辜负了。”


“你被命运的冷漠教唆得野心勃勃,又不敢用沾血的手去碰触幸福。你却从未扪心自问,究竟什么是幸福。”


“帝国的大义,公主的理想并非你所求之物,它们不过是必须闯过的荆棘之路,路的尽头是余生的平静安稳。你笃信着践行信念终会获得幸福。但是这条朝圣之路无始无终,苦行是你唯一的旅伴,由生到死。你背负的十字架太沉重,桩桩件件的苦难是命运强加的,是自己选择的。可是你却从未质疑过种种痛苦,究竟哪一种才是你应得的?”


“没有任何痛苦是你应得的。”


他的声音里积满了经年的雨水,微微漾动便送来灰尘的气味,缠成腐烂的陈年旧梦:


“你的人生贫瘠得只能长出幻觉,拥有的也仅是杀戮的赠品。你从始至终一无所有。”


“公主的死亡,你我的叛逃——如今在悲剧落笔之前我便替你的苦难画上句点。所谓弑君叛国,只是逼上绝路的自救,如果这便是罪孽,世上有谁不是罪大恶极?”


“不比世人更无辜,却也不比世人更罪恶,谁敢嘲笑你的痛苦是咎由自取?”


“没有任何痛苦是你应得的。”他的眼里浮着支离穿凿的哀悯,像是一地尸骸,像是打碎的玻璃:“没有。”


举枪的时间有多久,半分钟、半天、半世纪?他的手僵死在时光中,斯雷因看见自己站成战争的雕塑,又变成死者的墓碑,歪歪扭扭,像是纪念杀戮的拙劣制品。


 “斯雷因•特洛耶特,你懦弱、自私、伪善,是一名骗子,一介懦夫。你真可怜。”


“你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无辜。世人的鄙夷和命运的冷眼将你屈打成招,为了逃避这场至死方休的凌迟,你对强加的桩桩罪行供认不讳。”


“痛苦吗,你的每一声笑里都夹着哭腔,你的所有祈愿都只是绝望。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更接近你。我和你分享着同样的焦灼,忍耐着相似的不甘,那颗满目疮痍的真心,连同烂在心底的委屈,只有我能数清它们的道道伤口。恍惚的白昼、压抑的深夜,残破不堪的忠诚,失魂落魄的希冀……你被它们碾碎骨骼,我和你一起疼痛。在众叛亲离的绝路上,我是能搀扶你的唯一盟友。因为我就是你。”


 “我就是你,斯雷因•特洛耶特。”


“向世界申辩自己的无辜,向命运控诉它的不公——你连如此低微的勇气都没有。你一厢情愿的认定自己的罪无可恕,甚至不敢施舍给自己半分怜悯。所以我替你反抗,替你辩护,判你无罪,让你自由。”


“你所隐忍不言的一切,你所执迷不悟的全部,我会将其尽数摧毁。你懦弱、自私、伪善,以殉道的姿态做着可笑的梦。梦醒了,便是一地惨淡。我只是把你从噩梦中叫醒,将切实的幸福放进你的掌心,你只需五指合拢。而你却惊惶地松开了手,举起了枪。”


斯雷因看见他咧了下嘴角,抽噎似的笑容竟让他心底莫名的酸涩。人类只能自救,他明白,却不敢践行。和命运鱼死网破的代价太高,需要支付他残存的良知。这个以自我折磨替自我存在做伪证的斯雷因•特洛耶特,他也同样憎恶。可他就是这般自私与懦弱,讲不出真心,也放不下旧梦。他没有为善或作恶的勇气,自责将他锁死在孤独里,从逼仄的窄缝向外窥探,只剩满眼的可悲。


“将枪口对准自己,是懦弱的你仅存的勇气。”


雨雾让他的视野格外模糊,斯雷因用力地眨眼,双手握了紧枪柄。他的盟友沉默了许久,最终扔下子弹,似是认输。


“你终究还是不肯与我同行,即便再也没有人对你如此理解、如此在意,如此怜悯,也不会再有人为你不计代价、不问因由,甘愿付出。”


他半阖着眼,瞳孔中萤火般的幽绿被雨水浇熄了:


“你想用这把枪拯救一个帝国,一位主君,一场旧梦,而我却只想拯救你,除此之外,一无所求。”


“可惜无论我还是你,都无力拯救任何事物。”


在天旋地转的嘈杂里,刺耳的枪声迟迟响起,如同尖利的笑,淹没了他最后断续的独白:


“斯雷因•特洛耶特,你真可怜。”


这句话在雨中断了线,掺着硝烟散了满地。梦境像是低垂的枪口,他松了手,枪支便同那人眼角淌下的泪水一并滚落在污泥里。


雨水或眼泪,咸腥的味道。


 


 


 


-07-


 


这是他们在疗养设施中共进的第一餐,或许也是最后一餐。


夕阳的红瞳血色汹涌,寂静地焚烧着光年之外的往日。在渐渐衰微的血火里,余灰般的夜色寸寸凝结,唯余星光流动,像是散落的泪水。


“昨夜还是睡得不好?”


“因为做梦。”


“杀人的梦?”


“自杀的梦。”


斯雷因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着唇角,处变不惊的碧绿眼瞳中倒映着雨水咸腥的噩梦。


“在他绝望的笑声中,我扣动了扳机。出膛的子弹呼啸着,往日的记忆玻璃般裂开。在锋利的透明碎片里,他闭眼,我死去。”


“城市是空的,记忆是空的,灵魂是空的。在枪声里世界静止,万物长眠,我的呼吸声死去了,唯独雨声活着。”


他的眼中燃着梦里熄灭的幽绿萤火:


“他想要拯救我,哪怕将所信所爱连根拔起;他要还我自由,哪怕是被冠以残忍之名的自由。”


“我自私且懦弱,是伪善的奴仆。他自我且冷酷,是残忍的暴君。在这场自我终结的谋杀里,我们同样罪孽深重。”


这声叹息听不出苦痛,像是动荡的梦境、嘈杂的失眠,满溢的黑暗将夏夜的风声虫鸣冻结为缄默。


伊奈帆深深地望着他,像是走进了咸腥的夜色、喧嚣的雨声:


“斯雷因,在我们相处的六年里,你的过往我有所涉足。于我而言,它们是灰白色调的素描,即便有着立体的光影,也不过是单薄的纸页。”


 “或许你也已然发觉,往日丰沛激烈的喜怒早已被光阴挤压风干,成了扁平的书签。曾经的滔天罪孽只是一行干瘪的字迹,远不如当下的平静安稳一般鲜活。”


“然而这令你我问心有愧——作为战争中的幸存者,除去永远记得那段过往,便不知如何才能赎清罪孽。”


他艰难地措辞,缝合着字句间的空白:


“我曾经从洞穿左眼的枪击下幸存,你曾经从执行枪决的审判中逃生,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


“无论何种罪孽,都会因世界的新陈代谢而逐渐消亡。我们欠下的旧债,早已在死亡面前一笔勾销。战争后你的社会性存在已然被抹去,往日的罪人的确是死去了,斯雷因·特洛耶特只是死者,他倒在了两星的枪口下,以生命的终结为战争的终结落下最后一笔。所以你不必再因愧疚而疼痛。”


最后一缕残照消退了,天际尽是冷寂的深蓝。斯雷因淡淡的笑了笑,眼神如星光飘渺:


“六年里你也未见得有多少长进,你的结论仅对了一半。作为推动两星战争的罪魁祸首,斯雷因·特洛耶特必须死亡。所以这意味着活在此处的人绝对不能是斯雷因·特洛耶特。”


“所以我必须杀死那名世纪战犯斯雷因·特洛耶特。他的过往,他的信仰,他的爱憎……必须全部铲除。我的武器是遗忘,用遗忘将敌人处决,让一切归于尘土。这是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在梦里也纠缠不休。”


“那么你昨夜的梦仅仅是……”


“是迷失。我不分敌我地摧毁着过往的一切,像是一场公平的灾难,甚至连必须坚守的道德底线也奄奄一息。昨夜的梦境是可怕的警示,它提醒着放弃了一切过往的我有迷失自我的危险。”


“人类在割裂了过去之后应如何生存下去?这令我有些不安。现在的我没有过去、没有身份、没有姓名,是个新生儿,是名流浪者。我找不到容身之所。”


见他神色困惑,伊奈帆却是罕见地笑了,语气中有着淡淡的嘲弄:


“变成流浪者又怎么样?看来六年里你也未见得有多少长进,你的担忧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那只与夕阳肖似的红瞳泛着清浅的光泽:


“不过是接纳一名流浪者而已,这颗孕育了天空与海洋的星球不会因此而拥挤不堪。”


“你只需专注于当下的平静安稳就好。毕竟天宽地广,总有容身之处。”


——总会有人与你相互接纳、相互搀扶、相互包容,与你留住当下的平静安稳。


——比如……


话音一落,却溅起了一声轻笑。


“你想让我按照你喜好的方式生存下去吗?”


斯雷因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傲慢,冷淡地斜睨着他,


“赢我一局棋,我便答应你的要求。”


伊奈帆惊讶地眨眼,片刻后笑得无奈:“不能让我再欠下一场胜利吗?”


“不能。”


——想让我答应你的要求,就用你取得平叛战争的胜利来换吧。


然而字句在嘴边被堪堪咽下了。斯雷因起身去为热带鱼换水,纤瘦的身影隐在盆栽碧绿的枝叶里。“要么下棋,要么回家。听你讲道理实在是乏味不堪。”


不让即将远行的友人亲口道别,而是以冷淡的逐客令送他一程,这是两人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伊奈帆识趣地起身,“你日日钻研棋艺,我可是敌不过你。还是回家吧,本就欠债,不能越欠越多。”


过了六年,他早已不复当年的沉默青涩,也学会了与人说笑。


就这样将离别这页轻巧翻过。


 


 


 


这是他搬来疗养设施的第二天,距离与两星政府与叛军开战所剩时日已然不多。


昼夜起伏的虫鸣是时间的针脚,夏天不停,四季轮转。暑气里旧梦褪色,冬雪中爱憎沉眠,六年琐细的温情于光阴中聚散,只等在来日的春风里开出花来。


斯雷因困倦地靠在藤椅中,喝着亲自沏的茶水。


夏蝉的歌声只有一季,唱罢便是死去。他的生命兴许还长,若能等来明年夏日,便再哼起一支旧曲。


茶水味道陌生,苦意淡淡。


若是无缘重逢,那么忘记便好。


生命兴许还长,他只求此刻安稳。


 


 


 


-08-


 


这是与叛军作战的第十五天,伊奈帆在信上如是写下:


“如果一年后依旧听不到我的消息,那么就忘记一切吧。”


他对着这行字枯坐许久,第五次撕下信纸。


如此状若深情的字句实在是自欺欺人的叮咛,看似劝人遗忘,实则却是有意提醒。斯雷因展开信纸的刹那,只会重新记起某人远离的事实,继而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轻声说自己忘记了。


然而他没有像前四次一样扔掉废稿,只是小心地将它叠起,揣进作战服的内侧。


既然如此,那便等自己凯旋而归,陪他读书闲谈,对弈品茶,将这封只写了一句话的信递给他看,听他笑着说一句早已忘记。


 


 


-00-


 


这是界塚伊奈帆离开后的第十五天,斯雷因•特洛耶特在日记中写下:


“一切照旧,平静安稳。”


 




 


『Fin』

评论

热度(220)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