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野犬]预言家[织太]
织田作,我跟你说哦,今天我遇见了未来的我。
我说完这句话后,正如预想一样,右侧传来了酒杯被搁到吧台上的声音。接着是短暂的沉默,然后,我的朋友说:
“是吗?”
我说,是啊。然后我暗暗地觉得有点后悔。诸如“遇见未来的自己”这类事情,太过荒谬了,也无从考证。但是,几杯白兰地已经下肚,而右边又坐着织田作,一不小心,我就没头没脑地说出来了。
我脑袋里慢慢回忆起白天遇见的那家伙的模样。砂色的大衣翻飞。我触到他的衣带。他一瞬间瞪大眼睛望向我,挑起的眉头像是在说,怎么会这样。这一点表情持续了不到半秒,但我看得出来他在这样想,因为我也正在想同样的事情。一时间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定定地相互对视着。然后他笑了,笑出了声,很开心的样子。
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是我气势上不能输。我就勾起嘴角——用惯用的蔑视的笑容。
他很开心地对我说,不用虚张声势了,我当然知道你是装的了,这世上不会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呢。
我感到恶心。
织田作看我没有继续往下说,就问我:“然后呢?”
我说:“然后呢,我买了自贩机的啤酒请他喝。坐在岸边的长凳上。真是凑巧啊,旁边刚刚好就有自贩机,也刚刚好有河岸,而我的口袋里刚刚好有钱呢。”
织田作说,哦。我感觉右边的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个家伙继续保持着粘腻的笑容看着我,并且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来。我沉默地看着他。逐步逼近是我的惯用策略,而现在,先手被他抢到了。他吸了口气,然后对我说,你好,不去那边坐坐吗,说两句话。说完,他笑着用手点点河岸边的长凳。我从鼻子里哼了一下,掏出口袋里的硬币,投进街边的自动贩卖机里。两听啤酒哐当哐当地滚了出来。
我拾起它们,然后晃到长凳那里,递出其中一瓶。那家伙就这样自然而然、不知羞耻地接受了,然后用他那和我构造相同的手指拉开了拉环。我不看他,在他的旁边坐下来。他一边抿了一口廉价啤酒,一边微笑着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便也笑着,隔着绷带,斜过一只眼睛去打量他。
织田作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后问我:“他看起来怎么样?”
我无奈地干笑了一声。“非常遗憾,看起来非常好——我竟然、竟然到那个年纪还活着……”
“看起来非常好吗。”
织田作轻声地说,那就好。
我沉默不语地看着面前的酒杯。
我对那家伙说,真是奇遇啊,你是平行宇宙来的吗?他笑了,说,你相信吗,我是从未来来的哦,我今年22岁。我想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我面前的这个和我一模一样的青年,看起来没心没肺地笑着,没心没肺地装作迟钝木讷,并且用自己所自豪的眉清目秀的脸,摆出恰到好处的笑容。从头到脚,都和我一模一样——相似到让我产生生理性的厌恶的程度。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呜呼,不可原谅,实在不可原谅,这个人有什么脸面,活到了这个岁数也能摆出笑脸?为什么没能死掉呢?
到了这个岁数,也什么答案都没能找到吗?
“为什么来了?”
“为什么我来了呢。”
“没想过你这种人会有遗憾。”
“我也没想到呢。”
“活到了,这个岁数啊。”
“是啊,非常抱歉。”
不知不觉,我的双手已经攀上了他的脖子。
接触到的是粗糙的绷带,绷带下的体温与我相同。这么近的距离下,我用一只眼睛盯着他的两只眼睛。啊,这是我的眼睛,毫无变化也毫无长进的一双眼睛。他的睫毛颤动着,那下面的一对鸢色的眼眸望着我,似乎有悲伤的神色。我不敢从他的眼睛里找我的倒影。我这时候的表情,想必非常、非常难看吧。
他也微笑着在我的脖颈上收拢双手。我听到同样的声音同时响起。
“和我一起跳下去吗?”
“所以,”织田作说,“你今天会泡在那条河里。”
“是啊,麻烦你把我捞出来啦。”
“但我只找到你一个人。”
我挠了挠头发,叹了口气。“其实,我到现在都不能确信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呢。因为早上吃了毒蘑菇……”
织田作沉默了一会儿。
“你这么说的话,确实可能是幻觉。”
“对吧——绝对是死神想要把我带走了!所以把我引向了河边的吧!”
酒馆里其他客人的对话声渐渐成为了模糊的背景音。我想我可能喝得有点多了。可我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右边传来的平稳的呼吸声。
“他——”织田作不温不火的嗓音说,“他没有说些别的什么吗?”
我不由自主地呼呼呼地笑了。
“当然——他是要说些什么话的吧。他最后对我说啊——”
我模仿起最后听到的那家伙的语气:
“我撒谎成性,想必你也是明白的。所以现在,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绝不说谎。”
织田作似乎有些惊愕了。
“那你问了什么?”
“呐,织田作。”
我突然严肃起来,挺直了后背,望着自己的酒杯。
“你可以现在杀了我吗?”
沉默。
酒保知趣地离开了柜台,消失在里屋。小酒馆里的其他客人都兀自谈笑,或者兀自沉默。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这一块小角落。我坚定地望着酒杯里倒映着的自己的面容。我不敢扭头看织田作的表情,我甚至不敢斜过眼睛用余光望他一眼。可能是喝多了,我有种幻觉,仿佛只要我看过去,就会发现,右边的座位上一个人也没有,织田作会消散在我的视线里。
“织田作。”
“太宰——”
“可以,现在杀了我吗?”
织田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虑。“你知道我做不到。”
我笑了。
“如果我说这是命令呢?”
“……”
“来吧,这是干部的命令,举起你的枪吧,你今天把它们带出来了,对吧?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做到的,一定可以让我从梦里醒来——”
“太宰,你喝多了。”
“现在立刻。”
我用严厉的音色发出命令,就像我对每一个最下层构成员所做过的那样。短暂的静止过后——一段让我以为整个世界都暂停的静止过后——我听到一声手枪上膛音,然后冰冷的金属抵住了我的太阳穴。
“对,就是这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就这样扣下扳机。”
呼吸音。
呼吸音。
我的呼吸音和织田作的呼吸音。
……枪口,从我的太阳穴上,松开了。
“抱歉。”织田作说,“我不能。”
我用两臂撑住桌面,开始喘气,然后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太宰……”
“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用左手抵住额头。织田作不知所措地扶住我的右肩膀,我不得不扭头正视他。
我在笑。
“太宰……你哭了吗?”
我哭了吗?
啊啊,这个时候也这样温柔。明明是我造成了困扰,为什么他要摆出一脸道歉的表情啊。
于其中溺死算了。
“我向他问了你——”我喘着气看着织田作的眼睛说,“我问他——织田作,织田作之助怎么样了——”
织田作很显然地一愣,没有说话。只是扶着我肩膀的手还没有放开。
那家伙掐着我的脖子说,我可以问他一个问题。那个时候,我略一思考,自私地选择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问题,以为可以摆脱困扰。我问他,我的朋友怎么样了。那个时候,那家伙也是非常明显地愣住了。
我现在的表情,一定也和那家伙告诉我答案的时候的表情是一样的吧。
但是。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对织田作摆出一个笑脸。
“骗你的,怎么可能遇上未来的自己呢?又不是科幻片——”
织田作没有说话。
“呐,织田作。”
我自顾自地往下说。
“能够看到未来的你,会害怕吗?”
织田作没有说话。
“能够知道结局的你,会害怕吗?”
织田作没有说话。
我说:“我会啊。”
“太宰,你的预判从来不会出错,因此对你来说,未来是利用对象吧。”
我没有回答。
“可是,对我来说,”织田作看着我的眼睛,“正因为看得到未来,才能去改变它。”
我没有回答。
织田作的眼睛是和我一样的鸢色。我们彼此的眸中映照着的,是同样的一潭死水。我们两个,没有什么不同吧。
“……会害怕啊。”织田作说。
我笑了。“但是没有办法?”
织田作点了点头。
什么没有办法啊,开什么玩笑。
我把手敷在织田作的手上,肌肤相贴。
“现在你看不到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好了,现在你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发问:
“看不到未来的你,会害怕吗?”
织田作看着我。
我发问:
“不知道结局的你,会害怕吗?”
织田作笑了,我感到他的手指在我的手上轻轻收拢。
“不会啊。”我听到他说。
我装作破涕为笑,说,我说笑的啦,好了,我们干个杯吧。于是我放开手,把酒保叫出来,他自觉为我俩的酒杯满上酒。琥珀色的液体晃动着,在昏暗的灯光下特别好看。玻璃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织田作伸手,用指腹给我擦掉带着酒气的眼泪,然后拍了拍我的头。我不喜欢被当成小孩子看待,就双手撑着脸,靠在吧台上发呆。
沉默着,织田作突然悠悠地说了句,人生足别离。这晚上我们没有人再说话。
我记得我和那家伙,互相扣着对方的脖颈,在水中下沉的时候。我们凑近彼此,同时开口,吐出一串气泡。
水中不能传递声音,但我能听到。
我说,去死吧。
他说,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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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害怕啊。我看得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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